ESG和企业价值之间的关系,一直是个受人瞩目的议题:企业的ESG实践究竟会提高企业价值、降低企业价值,抑或不产生影响?针对这个问题,学者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研究,前后持续了半个世纪,相关论文不计其数,刊登在管理学、会计学和金融学等领域的期刊上。
研究这个关系时,学者会基于管理经济学的理论说明企业实践ESG的理由,以提出ESG对企业价值影响的假说,再建立统计模型,挑选合适的ESG变量和企业价值变量,利用数据进行检验。在此,具体的ESG变量可以是环境维度的节能减排、社会维度的供应链管理、公司治理维度的董事会组成等,或企业的整体ESG实践,而企业价值变量可以是市场价值、市净率、盈利、成本、销货额等。
学者基于理论而拟定待检验的研究假说,那么,涉及ESG和企业价值关系的管理经济学理论有哪些?理论认为这关系是正面的,负面的,抑或不相干?在检验这些假说时,学者会遇到哪些挑战?如何克服?过去研究有什么重大发现?各方看法一致吗?
基于过去的学术研究及当下的发展趋势,本文针对上述问题,依序提出简要回答。
一、理论依据
ESG和企业价值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?若从一些个别的ESG项目看,有企业会否定这个关系,譬如当企业涉及某项成本高昂的环境整改方案,未来盈利未必会提高。当然,也有企业会持相反看法,认为其员工持股计划吸引了不少优秀人才,形成产品创新,以致盈利增加。不过,个别企业的经验不够全面,我们需要参考比较全面的理论依据,以及数据给予的支持。
对于ESG和企业价值之间的关系,传统上有两个主要假说,分别基于两套不同的理论,一套对两者关系持负面看法,另一套对两者关系持正面看法。两套理论都从现代企业的经营和管理着手,提出企业何以参与ESG,并论证ESG和企业价值之间的关系。
对ESG和企业价值关系持有负面看法的,主要基于代理学说(agency theory)。该学说和管理学里的公司理论相连,从股东视角看事情,属于相当传统的理论。特别是,现代企业因所有权与经营权的分离而产生代理问题;公司高管作为股东的代理人,负责企业的日常运营,但会基于自身利益行事,譬如通过参与一些成本高昂的ESG项目来提高个人名声。当企业由高管主导而涉入这种ESG项目时,形同以牺牲股东利益的方式来获取个人利益,最终却导致企业价值下跌。因此,依据代理学说建立的代理假说认为,ESG和企业价值之间负相关:企业的ESG实践会降低企业价值。
代理假说虽由金融学教授Jensen于1976年提出,但相同思路已反映在先前另一篇知名度更高的专文:《企业的社会责任是增加盈利》。该文由诺奖得主Friedman教授所撰,1970年登在纽约时报杂志上。此事距离今天已经整整半个世纪,当时ESG一词尚未崛起,而企业的相关行为被称为企业社会责任(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, CSR),其中以慈善捐赠为主,亦是Friedman教授在文中所大肆抨击的主题。不过,至今仍有不少人由企业内部治理问题来看待ESG,诺奖得主Tirole教授即是一例,其看法反映于他前几年的《个人与企业社会责任》一文。
主张ESG和企业价值之间呈正面关系的看法,出现时间较晚,其背后有几套理论,而以利益相关者学说(stakeholder theory)最重要。它于1984年由Freeman教授提出,认为现代企业应该看清时代趋势,不能再局限于股东立场,而必须对多方利益相关者承担ESG责任。现代企业的利益相关方,如图1所示,除了股东之外,还有员工、顾客、供应商、社区、自然环境,甚至债权人、各级政府单位等。
后续发展中,这些利益相关方的合理性大多已被法律所肯定,并反映于一些法规条文和法庭判例上。譬如,美国在上世纪70年代就制订了消费者保护法案,纳入企业对消费者的责任,更在2009年针对金融产品制订了投资者保护法案,考虑了原先未被纳入消费者群体的投资者。另外,各国都有劳动力就业保护法案、平等就业机会法案等,要求企业对员工承担责任。
Freeman教授最先是从规范伦理学的视角提出利益相关者学说,但后来由多方学者共同发展,基于财产权、伦理学、合法性、经济性等角度予以深化,而形成了一套相当完整的学说。
依据利益相关者学说,企业的ESG实践就是在对各种利益相关者负责,譬如节能减排是对自然环境和整体社会负责,供应链劳动力标准是对供应商赋予责任要求,而产品安全是对顾客负责。利益相关者学说更表示,企业的ESG实践会提升企业价值,故两者之间正相关。
不过,除了利益相关者学说,有其他理论也支持ESG和企业价值之间的正相关性,譬如波特教授2006年的比较优势理论及2011年的共享价值创造理论。比较优势理论是从战略的视角来解析企业涉及ESG的理由,认为ESG实践可以为企业创造竞争优势,最终提高企业价值。共享价值创造理论更推进了比较优势说,融入了利益相关者视角:当企业针对紧迫的社会问题,为利益相关者推出创意解决方案时,可以为双方创造共享价值,而反映于彼此价值的增加上。
对于企业ESG实践和其价值的关系,正向关系的看法常被称为“企业价值假说”或“企业绩效假说”,而反向关系的看法则被称为“代理假说”。学者通常利用现实世界里的数据测试“企业价值假说”,倘使数据支持正向关系时,则企业价值假说获得支持。反之,倘使数据不支持企业价值假说被拒绝,则表示它可能支持代理假说。
二、数据来源
传统财务报表上的数字,反映的是企业营收、支出和盈利的情况,其中并没有企业ESG实践的信息。传统财务报表是从股东立场来看企业创造的价值,而未能反映企业ESG实践对利益相关方所带来的价值。因此,在获取检验企业价值假说所需的ESG数据上,传统财务报表既无法提供企业的ESG数据,也无法提供企业ESG影响力的货币价值。
更具体地,如图2所示,传统财务报表上的数字反映的是纵坐标轴上的股东价值,而股东以外之其他利益相关方的价值则未被反映,导致此图的横坐标轴缺失,而这却是ESG关注的核心。因此,如何能通过另一种形式的报告,呈现出企业的运营及产品和服务对其他利益相关者的影响,并把这种影响直接纳入财务报表,则为当务之急。
针对ESG数据及其货币价值的问题,多年来各界都在寻找解决方案,其中至少有三种努力。
第一种努力针对传统财务报表未纳入企业ESG信息的问题,主张在财务报表之外,单独以另一份报告披露之。推动方案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,倡议企业发布可持续报告,以标准框架披露其ESG实践。具体努力落在披露准则的建立上,其中包括披露原则、分类标准等,而推动组织中最重要的是1997年成立的全球可持续报告倡议组织(Global Reporting Initiative, GRI)及2011年成立的可持续会计准则委员会(Sustainability Accounting Standard Board, SASB)。
第二种努力关乎ESG数据库的建立。可持续报告由企业发布,但数据库的信息来源不能仅限于此,还须纳入其他来源的信息,诸如政府对企业的奖惩信息、法庭对企业争讼的判决、媒体对企业的报导、行业分析师对企业的看法等。这类数据库可以是比较单纯的材料收集,也可以是相对复杂的ESG评级。
“相对复杂”是因为评级本身超越了材料收集,而蕴含对ESG相关概念的诠释及价值判断。特别是,评级包含如何建立评级框架,如何挑选各维度下的议题,如何赋予各议题权重等,其中必然涉及理念、解释、选择、排序等具有主观因素在内的流程,而评级机构本身的背景、特质、组织目的及客户对象等,都会对此造成影响。
早期的ESG评级由怀抱理想的使命导向组织展开,其中以英国的EIRIS、法国的Vigeo及美国的KLD研究暨分析公司最知名。KLD于1988年推出的KLD数据库,以严谨客观著称,广为学者采用。近十年来,随着ESG投资的主流化,ESG评级机构数量剧增。目前全球有六百多家,如MSCI、Sustainalytics、Vigeo-EIRIS、富时罗素等。但评级组织虽多,评级结果的相关性却很低,其背后原因与ESG评级的价值取向有关,本人已在其他几篇专文中做了解析,兹不赘述。
第三种努力更具突破性,致力于把企业ESG实践的影响力和财务报表相结合,并进行货币化的呈现。企业的影响力属于外部效应,有些为正(如创造的工作岗位),有些为负(如碳排放),而且有不同的度量单位。如何建立一个全面的会计框架,将它们货币化后和财务报表结合,以形成相同的度量单位(把企业创造的工作岗位及产生的碳排放量都转化为货币单位),这应该是比较理想的ESG数据。
事实上,这种努力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,其中包括2011年推出的综合报告(integrated reporting),尝试跳脱出传统财务报表之以股东为中心的视角,更全面地呈现企业运营和ESG活动所产生的价值。当然,更重要的突破是由哈佛大学会计学教授领衔开发的影响力加权会计(impact-weighted accounting, IWA)框架,将企业产品对消费者、社区、自然环境等利益相关者所产生的正负面影响货币化,最后并入企业的利润表。
除了以上提到的ESG数据外,检验企业价值假说还需要企业价值方面的数据。在此,学者会考虑广义的企业价值,而不仅限于股市价值。无论何种诠释,这方面数据一般不成问题,常用指标有企业的市值、ROE或ROA等盈利指标、收益、成本,以及托宾Q等。
总的来说,检验企业价值假说所面临的数据问题不在于企业价值相关数据,而在于ESG数据。这方面涉及会计框架对利益相关者的处理、ESG评级框架的建立、ESG的度量方法等。因其带有相当的价值判断,会受到组织特质、运营目标等内部因素的影响,也会受到时代背景、法律规章、文化思维模式等机构因素的影响。
三、研究发现
对企业价值假说的检验始于上世纪70年代,但当时没有全面的ESG数据,ESG评级也还没出现,导致学者必须使用替代变量,譬如美国环保署的企业污染指标、企业年报里的环境披露、企业的声誉调查计分等。另外,当时的理论基础也比较薄弱,加上数据质量粗糙,以致研究结果不一。Ullman教授对此做了梳理,于1985年在美国管理评论期刊上发表了一篇经典论文,呼吁学者开发相关理论和数据。
比较完整的检验出现在KLD数据库出现后,其中有企业ESG的整体得分,也有这三个维度的分解得分,甚至各维度下某个议题的得分。学者据此做了很多研究,譬如检验ESG的整体得分和企业价值的关系,检验S维度下的社区参与和企业价值的关系,或是检测E维度下的环境处置和企业价值的关系。此外,学者利用英国的EIRIS数据库进行类似的研究,在ESG评级数据覆盖全球多国后,学者更利用ASSET4等数据进行更全面的研究。
因相关论文太多,在此无法备述,本文只提出三点主要的研究发现。第一,绝大多数的研究都发现,企业ESG和企业价值之间的关系为正,支持企业价值假说。第二,上述情况会受到数据特性的影响,譬如当使用企业的ESG分解得分时,研究结果会不同于整体得分。第三,当使用股价数据来代表企业价值时,研究结果取决于股市对企业正负面信息的反应,而反应差异会造成研究结果分歧。
四、亮眼研究
以下介绍三篇学术论文,它们以更细致的方法、更独特的数据来检验假说,因而特别亮眼。
Edmans教授基于利益相关者学说和人力资源中心学说导出待检验的假说,利用美国数据,探究企业员工满意度和其股票长期回报之间的关系。他并不直接检验企业价值假说,反之,他检验超额回报假说: 由员工满意度较高的股票所构成之投资组合,相比于由员工满意度较低的股票所构成之投资组合,前者的投资回报是否高于后者?
针对这个假说,Edmans教授以《财富》杂志“最佳雇主100强”里的一百家美国企业,构成一个投资组合,并和一个由员工满意度较低的企业所构成的投资组合相比,通过四因子模型来检验两者之间超额回报的差异,而实证结果支持原始假说。另外,该文还发现,员工满意度高的企业会有更多的正面意外收益,也有更高的事件宣布回报。
Khan等三位教授的研究建立在SASB对实质性的界定上,其背后的理念很清楚:SASB基于现实世界的证据,对各行业梳理出实质性的ESG议题及非实质性的议题,前者会对企业的财务底线造成影响,而后者则不会。因此,企业不应毫无选择地参与所有的ESG议题,反之,企业应该集中资源参与实质性的ESG议题,以提高长期价值。
SASB这种界定,无疑是对ESG议题做了更细致的区分,而各行业因其特质有其独特的实质性ESG,譬如水资源稀缺议题之于食品行业、数据保密之于信息科技行业,但反之则不然。
Khan等三位教授不使用市场上现成的ESG评级数据,反之,他们基于SASB的界定而自行建构ESG数据,再检验超额回报假说,结果表明假说成立。亦即,与实质性ESG表现较差的企业股票所构成之投资组合相比,实质性ESG表现较好的企业股票所构成之投资组合具有更高的回报。反之,与非实质性ESG表现较差的企业股票所构成之投资组合相比,非实质性ESG表现较好的企业股票所构成之投资组合不具有更高的回报。作者对企业未来的会计绩效变化的分析进一步肯定了这个研究结果,并对SASB的实质性界定提供了初步证据。
Dai等三位教授的研究基于利益相关者学说,但利用一个将企业与其供应商相互匹配的新数据库,通过细致的实证方法,呈现出亮眼的结果。供应商是企业重要的利益相关者,当供应链全球化后,企业的供应商遍布世界各地,譬如德国宝马汽车在全球有87家供应商,位于中国、韩国、日本、美国、墨西哥等国。但过去一直没有完整的相关数据库,以致研究未能展开。
新数据库出炉后,Dai等三位教授检验共享价值创造假说:企业和其供应商通过ESG实践而产生了共享价值。研究结果发现,当企业和供应商参与协同式的ESG时,会为双方创造经济价值,反映于销售成长、成本降低、市净率增加等方面,而这结果支持原始假说。
五、特别提醒
检验ESG和企业价值的关系时,主要是针对企业价值假说进行检验,与本文所引论文大体一致,Edmans和Khan的两篇除外。不过,很多人会把企业价值假说和超额回报假说相混。
依据超额回报假说,当投资人持有如绿色固定收益基金、富时善指数基金、公司治理指数基金等ESG金融产品时,会获得超额回报alpha。这是一个相当流行的看法,更被基金公司当作营销术语,以超额回报来吸引投资人认购。
不过,超额回报假说的理论依据完全不同于企业假值假说。特别是,它必须基于某种投资组合理论,论证ESG资产的回报何以会高于传统型资产,譬如ESG资产的ESG特质未被正确定价,或是ESG投资人的偏好足以影响这类资产价格,因而压低了预期回报和资金成本。
至于超额回报的计算,实践者往往以单因子模型来看,亦即,一个金融资产的超额回报是它高于市场基准的部分,而市场基准就是这里所谓的单因子。不过,依据资本资产定价模型,决定某资产回报的因素不只有市场因子,还有规模因子、价值因子和动量因子等。因此,在检验超额回报假说时,比较合适的模型应该是Fama-French的三因子模型,甚至Carhart教授在1997年推出的四因子模型,用来计算某资产回报之高于市场、规模、价值及动量等因子的部分。这样算出来的才是真正的超额回报alpha。
学者对超额回报假说的检验,大概在本世纪后才开始,利用美国、英国、北欧、加拿大等国家或地区的ESG投资数据,通过三因子或四因子模型进行实证解析。大部分的研究结果表明,ESG资产并不存在超额回报,其alpha甚至在某些国家竟为负值。
当时这个发现颇令人不解,很难通过传统的资本资产定价模型来解释。不过,随着可持续投资风潮的崛起,传统的资本资产定价模型愈发捉襟见肘,而其中对投资者的“单一颜色”假设已不适用。换言之,新模型必须假设市场上有不同颜色的投资人,其中有只追求财务回报的棕色投资人,也有同时追求财务回报和社会回报的绿色投资人。在新模型下,有些学者已经通过数学推导,证明了alpha为负值,而这结果也符合先前另一些学者的实证发现。
六、结语
ESG和企业价值之间的关系,是个备受瞩目的议题。针对这个问题,学者基于代理学说、利益相关者学说、共享价值创造学说等多种理论,推导出了两者之间不同关系的假说。
检验假说需要数据,而相比于财务数据,我们对ESG数据的性质理解比较有限,对假说的检验也面临困难。特别是,有别于财务数据的价值中立性质,ESG数据受到供应者价值立场的影响,包括其目标、使命、客户对象和机构背景等。
迄今为止,学者对ESG数据的微观问题和企业财务报表立场的宏观问题仍在进行研究。但利用现有的ESG数据、通过合适的统计模型检验,多数研究的结果都支持企业价值假说。换言之,当企业ESG实践更好时,以股市价值、市净率、营收等变量来度量的企业价值都更高。
历史研究结论整体上表明,当企业进行利益相关者管理时,会获得利益相关方的支持,诸如能吸引优秀员工的加入、能获得买方厂商的订单、能获得更好的融资渠道、能强化市场竞争优势、能提高企业形象等,最终造成企业价值的增加。
针对这系列研究背后存在的一些基本问题,学者也在努力克服中,其中包括现代投资组合理论的重塑、影响力加权会计框架的建构、更细微的ESG数据等。期盼多方努力终能修成正果,使这个领域的研究更臻完善。